你应该有明月一般的美貌,有长江一般源源不断的健康,才不辜负你对自己的爱。
我一次无心之失,伤害了一个中学女生。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失。
她是小年的同学,看到我,摘下口罩,露出腼腆的笑容,跟我打招呼。我定睛一看,脱口而出:“你有张口呼吸的问题,来,我告诉你怎么解决……”
故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:小年二三年级,我无意中发现她有龅牙而且睡觉偶然打呼噜,大家都说:不要紧,换完乳牙矫正就好。我还是不放心,医院看了看。人家说矫正太早,但建议我去耳鼻喉科看看。
耳鼻喉医生直接说:腺样体面容,有张口呼吸的习惯吧?不纠正以后会得鼾症的。
我大吃一惊。
我舅舅就有鼾症,晚上鼾声震天,还会呼吸暂停,医生说很容易猝死。最后我们家买了一台两万多元的呼吸机送给他。
已知后果如此严重,我哪里还敢掉以轻心?我买了专业书籍,请教过专科医生,试了各种胶布与训练方式……我用了三四年时间,才成功地让小年闭上嘴。
这过程中,我见过无数本来一脸稚气的小朋友,就因为张嘴呼吸,渐渐有了越来越丑的面容,而且出现了驼背、咽喉炎、胃炎等很多问题。我恍悟为何所有修行训练都要从呼吸开始,这小中又小,其实是重中之重,一吐一呼之间,天地之气出入。
我很自然地,变成一个碎嘴阿姨:年轻朋友晋级成了新妈妈,我反复叮嘱她要注意孩子的呼吸习惯;路遇纳威式的陌生小孩,我大为踌躇:家长在哪里?我一定要提醒他。
所以,当我遇到小年的同学时,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。
我过了很久才知道,那女生受到了很大伤害。她事后哭了好久,一边哭一边跟小年说:我很不喜欢很不喜欢你妈妈。她干嘛要那么说我?就算我丑,关她什么事?
我能理解她的愤怒,她听见了“问题”两个字,是迎面而来的寒风,简直像刀声霍霍,她本能地闪躲,但还是遍体鳞伤。她整个人都被否定了,伤到了骨子里。
而我……无限抱歉。是的,我冒昧了。
青春期是很艰难的。
在最中二的时期,要面临自我认知与真实自我之间的巨大落差;
知道的越来越多,能做的还是那么少;
看几本书,觉得打败谁都不在话下,现实生活中,能说服亲妈都做不到——能和亲妈实现“对话”,往往都是不可能的。亲妈理解的交流沟通,就是她乒乒乒说个不停,孩子照章接受。
渴望友谊,但能得到的朋友,无非就是同学、邻居、父母朋友的小孩。
渴望冒险——根本没有机会,能有机会冒到的险全是陷阱。
渴望认识不一样的人——但正如每个人所知,愿意和青春期小孩交往的人里,有不安好心的。
渴望证明自己和同龄人不一样——但青春期最大的特征,大概就是这个“我们不一样”。
如果让我重回青春期,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走才能走好这一条路。
又要重来一遍:幻想与挫折;梦想与被批评;心有屠龙志与手无缚鸡力……
而我自己,只怕也没法在那个年纪,把对某一件事的批评和对我个人的攻击分开来。
说“你这次没考好”,不意味着你“成绩不好”,不意味着“你是坏小孩”,不意味着“我不爱你”。
说“你没有绘画天赋”,不意味着你“不能画画”,不意味着“你一无所有”,更不意味着“你将一事无成”。
同样,说“你有张口呼吸的问题”,不意味着你丑,不意味着我不喜欢你,相反——我最喜欢年轻人,我乐意看到你们人人都有明亮的未来,我希望能为你们略尽绵薄。
是的,人都不喜欢听批评。你的长辈你的师长如此,我自己也是。新书送人,上写“请指正”,我是否欢迎别人批评?
实话实说,不太欢迎,主要是毫无建设性,比如你说“妈味太重”——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我将如何改正。这一类批评除了让当事人不舒服之外,别无意义。
但我也不想听无谓的赞美。
《红楼梦》中南安太妃给贾母庆寿,见到大观园中诸姐妹,“夸赞不绝”。
太妃因一手拉着探春,一手拉着宝钗,问几岁了,又连连夸赞。因又松了他两个,又拉着黛玉宝琴,也着实细看,极夸一回。又笑道:“都是好的,不知叫我夸那(哪)一个的是。”——其实都是好的,和都是不好的,是一样的。
欧美人最擅长这种好话,还都说炸裂的、全方位的好话。外国老师给学生打评语,至少是Exellent,Amazing,如果说个Great,那就是批评,说Good,完,你很差。
然而,真诚的、有建设性的批评,和真诚的、有建设性的赞美一样重要。后者是灯火,前者则是路牌,告诉你“前方施工请绕行”。
赞美给你自信,让你更有信心走下去;批评将指导你正确的路径,让你走得更远。
而如果有机会,我还想跟那位女生说:你可以不喜欢我,我不是一个重要的、需要被喜欢的人,但我希望,你能改掉这个小毛病,在它影响你的美貌与健康之前。
你应该有明月一般的美貌,有长江一般源源不断的健康,才不辜负你对自己的爱。(叶倾城)